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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境探幽
诗的体气



作 者 | 郑雪峰

一般来说,事物多有附加的文化特质, 形成于历史积累,固定为一种传统。比如红色象征喜庆,不宜穿红色衣服去吊唁。古文诗词也有自己的传统,如《寿楼春》初始为史达祖悼念亡妻之词,若以之祝寿则不宜。《六州歌头》音节短,便于慷慨激昂, 若写儿女情长则不宜。甚至用韵也往往和 情绪有关,讲究的人都会精心选择,所谓“尊体”。当然也有的人什么都不管,任意去写,被称为“破体”。什么都不管的人多 半是无知者无畏,当然也有少数人的大胆尝试。无知的无畏者就像气血冲动的造反,也有成功的,但概率甚至比中彩票还小。所以我们就有了了解体气的必要,在 规则与传统中去努力,也必有收获。


诗比词宽泛得多,但也自有体气。当你确定了要写一个内容,你选择哪种诗体来写,或者说哪种诗体最能恰如其分地表达你的感情,用不同的诗体来表现,效果是有差异的。这就需要我们对诗体的特征气味有一些稍深入的了解。



体气我们从两个角度来了解。


一、五言与七言


明代人的诗体意识是比较强烈的,我们看到的明代诗集有不少是以体裁为类别编辑的。


诗四言优而婉,五言直而倨,七言纵而畅,三言矫而掉,六言甘而媚,杂言芬葩,顿跌起伏。四言大雅之音也,其诗中之元气乎?风雅之道,衰自西京,绝于晋宋,所由来矣。


——(明)陆时雍《诗镜总论》


现在作诗主要是五七言,三四言较少, 故不论。杂言历来都归入七言,因此所论的七言也包括杂言。因为五言出现的早, 七言出现晚。就表达上看,五言是万能的, 七言适应能力就差一点。好比我们的父辈经历过许多苦难,所以吃苦的能力就比较强,去掉玉米后的玉米棒都能吃,什么重活都能干,二百多斤的重担都能挑。我们或者再下一代,吃苦的能力就弱一些。高粱米都觉得难以下咽,一百斤的东西举起来都觉得难。但相对不受束缚,纵放不羁,有奇思妙想。也算各有各的擅长,各尽其用就好。


七言:声响雄浑铿锵,伟健高远。五言:沉静,深远,细嫩。


——(元)杨载《诗法家数·律诗要法》


五言质,七言文;五言亲,七言尊。几见田家诗而多作七言者乎?几见骨肉间而多作七言者乎?五言与七言,因乎情境。五言尚安恬,七言尚挥霍。


——(清)刘熙载《诗概》


杨载、刘熙载都说得很好。我也顺着刘熙载的话也补充两句:五言静,七言动。五言婉或劲,七言飘而荡。五言收敛内向,七言纵放外向。五言情真意挚,七言才大气高。


“几见田家诗而多作七言者乎?几见骨肉间而多作七言者乎?”刘熙载这段话可以用作写诗的直接战术指导。亲人间说感情话,必不用长句子。故纯写亲情的诗用五言为佳,并以浅语为佳。若感慨世事则适合用七言矣。杂言是追求动宕的,风格属性与七言差不多。所以历来归入七言, 这是有道理的。


永日方戚戚,出行复悠悠。女子今有行,大江溯轻舟。尔辈况无恃,抚念益慈柔。幼为长所育,两别泣不休。对此结中肠,义往难复留。自小阙内训,事姑贻我忧。赖兹托令门,仁恤庶无尤。贫俭诚所尚,资从岂待周。孝恭遵妇道,容止顺其猷。别离在今晨,见尔当何秋。居闲始自遣,临感忽难收。归来视幼女,零泪缘缨流。


——(唐)韦应物《送杨氏女》


历来选韦应物的诗都侧重他那些澄澹萧散之作,而他写伦理人情之作回环往复, 用心周到而笔多转折,颇有极佳之作,如这 首《送杨氏女》。以唯美为主旨的《唐诗三百首》选录了,可谓独具慧眼。这是五言写亲情的佳作,如果用七言写,节奏疏宕,就不会有细语叮咛的感觉了。


少年离别意非轻,老去相逢亦怆情。草草杯盘供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自怜湖海三年隔,又作尘沙万里行。欲问后期何日是,寄书应见雁南征。


——(宋)王安石《示长安君》


王安石的这首七律是写给姐姐的,是亲人间的赠答,但他主要写人生不由己的感慨,主旨不是亲情。则用七言也自然合适。或者也可以说,由于他采用了七言的诗体,使他在表达的效果上,显得感慨更深于亲情。


江湜《有吊而作二首》“东南初动十年兵,知待何年再太平。君去泉台须缓步,转轮莫即到来生。”构思甚巧,深寓感慨。然以七绝,稍涉诙谐。若以五古写出,必能愈见沉痛。其实这首诗重点并不是悼念,而是感慨时世的动乱,不然题目一定要写上所悼念的人姓名或写明与作者的关系。好朋友间的悼诗如果不涉及难抑的悲愤,也是以五言为合适的。


我们再看几个例子。唐代元稹的《遣悲怀》三首是著名的悼亡之作,三首水平相近。其二云:“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梅尧臣也有三首《悼亡》,三首水平也相近。其二云:“每出身如梦,逢人强意多。归来仍寂寞,欲语向谁何?窗冷孤萤入,宵长一雁过。世间无最苦,精爽此销磨。”元稹的诗意思较具体也较新,梅尧臣的意思并不算新,只是写自己的感觉。其中“ 逢人强意多”意思是遇到旁人还要打起精神强颜欢笑,表达得有点拙笨。但读起来从节奏的角度而言,梅尧臣显得更朴挚。对于一个善于言谈的人我们往往怀疑他的诚挚,对于不善言谈者我们往往相信他的淳朴。七言诗就是那个有才气善于言谈的人,五言诗则是那个寡言的人。看最后的表达效果,往往是寡言者战胜了善言者,所谓“大巧若拙”“大辩不言”。艺术中和生活中都如此。


写田家乐、田家苦则宜用五言,陶渊明、王维、孟浩然、韦应物、储光羲尽可作证明。但写田家悲、田家惨则可用七言。因为一般的苦可以低声呻吟或含而不吐,节奏略近五言;惨痛则宜长号,感激跌宕,节奏略近七言。


虎卒未去虎隶来,催纳捐欠声如雷。雷声不住哭声起,走报其翁已经死。长官切齿怒目嗔:“吾不要命只要钱!若图作鬼即宽减,恐此一县无生人。”促呼捉子来,且与杖一百。“陷父不义罪何极,欲解父悬速足陌(一百枚钱满一贯)。”呜呼,北城卖屋虫出户,南城又报缢三五!


——(清)郑珍《经死哀》


郑珍这首就是田家悲惨用七言的典范之作。



二、古体与近体


雷霆空霹雳,云雨竟虚无。炎赫衣流汗,低垂气不苏。乞为寒水玉,愿作冷秋菰。何似儿童岁,风凉出舞雩。


瘴云终不灭,泸水复西来。闭户人高卧,归林鸟却回。峡中都似火,江上只空雷。想见阴宫雪,风门飒踏开。


朱李沈不冷,雕胡炊屡新。将衰骨尽痛,被褐味空频。欻翕炎蒸景,飘摇征戍人。十年可解甲,为尔一沾巾。


——(唐)杜甫《热三首》


黄生评论杜甫这组诗说:“说冷易佳,说热难工。虽杜亦不免褦襶。”(褦襶:nàidài。衣服粗重宽大,既不合身,也不合 时。比喻不晓事;无能)浦起龙《读杜心解》云“此等诗作五古便好,束于短律,便难讨好。”二人评说皆有道理,一般说来,五古可摹写通透尽意,热是常见的感受,若想写出令人称道的内容,尽意形容通透描写反而是最省力的办法。


《红楼梦》第七十八回,贾宝玉在写《姽婳词》之前,先发表了一番议论,他说:“这个题目似不称近体,须得古体,或歌或行, 长篇一首,方能恳切。”这是曹雪芹的诗论,是十分中肯的经验之谈。因为贾政要他写林四娘的事迹,先得把故事叙述清楚,然后再发点议论,才能恳切动人。如果像贾兰那样写一首七绝,平空发一点赞叹,读者就很难感动。否则诗前就得加一篇纪事的长序。可见叙事诗最适宜用长篇的歌行。


——程毅中(当代)《歌行体与长篇叙事诗的演化》


《红楼梦》第七十八回,贾政与众幕友谈及恒王与林四娘故事,称其“风流隽逸, 忠义感慨”,“最是千古佳谈”,命贾兰、贾环和宝玉各吊一首。贾兰诗云:“ 姽婳(guǐ huà,娴静美好貌)将军林四娘,玉为肌骨铁为肠。捐躯自报恒王后,此日青州土亦香。”


贾宝玉诗云:恒王好武兼好色,遂教美女习骑射。秾歌艳舞不成欢,列阵挽戈为自得。眼前不见尘沙起,将军俏影红灯里。叱咤时闻口舌香,霜矛雪剑娇难举。丁香结子芙蓉绦,不系明珠系宝刀。战罢夜阑心力怯,脂痕粉渍污鲛绡。明年流寇走山东,强吞虎豹势如蜂。王率天兵思剿灭,一战再战不成功。腥风吹折陇头麦,日照旌旗虎帐空。青山寂寂水澌澌,正是恒王战死时。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黄沙鬼守尸。纷纷将士只保身,青州眼见皆灰尘。不期忠义明闺阁,愤起恒王得意人。恒王得意数谁行?姽婳将军林四娘。号令秦姬驱赵女,艳李秾桃临战场。绣鞍有泪春愁重,铁甲无声夜气凉。胜负自难先预定,誓盟生死报前王。贼势猖獗不可敌,柳折花残实可伤。魂依城郭家乡近,马践胭脂骨髓香。星驰时报入京师,谁家儿女不伤悲!天子惊慌恨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我为四娘长叹息,歌成余意尚傍徨!”


大体说来,古体伸缩自如,可深透尽兴。近体具有装饰性,见神采。古体如炖菜,近体如炒菜。炖菜不讲究色彩、装盘, 香浓而内敛。炒菜讲究色彩、装盘,香烈而散发。古体如居家服装贵舒适,近体如会客服装,贵精神。有人习惯作组诗七律赠人,往往是为了表达一种客气,我称之四彩礼、八彩礼。这种是习气。如果用古体组诗赠人,必是真正的好朋友,在说心里话。一般的应酬诗也的确适合用律诗表达,就像第一次去女朋友家,买的礼品要高大上, 千万不要以实用为原则。但如果结婚几年之后,就不要买那些东西了,鸡鸭鱼肉,瓜果蔬菜都是真正给家人买的礼物。至亲不客气,因为客气在表达尊敬的同时,也显出了副作用——疏远。


今之诗人,诸体略备,予窃谓能殚心五古,他体虽缺,则诗人也;诸体森然,而五古未称纯诣,犹之半诗人也。


——(清)李因笃《汉诗音注》


不能作五言古诗,不足入风雅之室;不能作七言绝句,直是不当作诗。区区近体中觅好对语,一四六幕客而已。


——王夫之(明)《姜斋诗话》卷二


在我的观念中,五古历史最悠久,历代诗人在方法风格上的创造最多,可称得上是万能诗体。前面提到元稹和梅尧臣的悼亡诗,一个是七律,一个是五律。其实悼亡诗最有名的应该是潘岳的《悼亡》,也是三首,都是五古。其三云:“曜灵运天机,四节代迁逝。凄凄朝露凝,烈烈夕风厉。奈何悼淑俪,仪容永潜翳。念此如昨日,谁知已卒岁。改服从朝政,哀心寄私制。茵帱张故房,朔望临尔祭。尔祭讵几时,朔望忽复尽。衾裳一毁撤,千载不复引。亹亹朞月周,戚戚弥相愍。悲怀感物来,泣涕应情陨。驾言陟东阜,望坟思纡轸。徘徊墟墓间,欲去复不忍。徘徊不忍去,徙倚步踟蹰。落叶委埏侧,枯荄带坟隅。孤魂独茕茕,安知灵与无。投心遵朝命,挥涕强就车。谁谓帝宫远,路极悲有余。”除了充分地表达了悼念与面对死亡的无奈,在形式上也给人一种相对朴实的感觉。毕竟律诗还要做平仄对仗方面的修饰。和元稹与梅尧臣比较,潘岳这首凄感更深。




三、体裁的选择依据


写诗先要确定题目内容,然后选择诗体。选择哪种诗体合适呢?大体可从两个角度考虑。


1. 情绪上的大体律吕。管世铭所论最精,钱锺书《谈艺录》中曾引用。


五言古诗,琴声也,醇至澹泊,如空山之独往;七言歌行,鼓声也,屈蟠顿挫,若《渔阳》之怒挝;五言律诗,笙声也,云霞缥缈,疑鹤背之初抟;七言律诗,钟声也,震越浑锽,似蒲牢之乍吼;五言绝句,磬声也,清深促数,想羁馆之朝击;七言绝句,笛声也, 曲折嘹亮,类江城之暮吹。


——管世铭(清)《读书偶得三十四则》


管世铭的这段话如果玩味透了,在诗体的选择上就有了主心骨。一种声音是一种风格,也契合一种情绪。是什么样的情绪,就选择什么样的乐器、声音。比如我要表达一种激烈的情绪,就应该用打鼓,即用七古。表达一种仙境,就用笙较好,即用五律。要表达一种堂堂正正的庙堂之气,就适合用钟声,即用七律。


《严子陵钓台》有写成七律者,除非是借题发挥一番大感慨,否则此题目最宜写七绝或五言短古,要表达赞叹仰望宜用五古,欲出奇翻案可用七绝。七律正大堂皇与隐逸气息不合,凡是写隐逸的基本都不适合写七律。


2. 表达同一内容的传统体裁。陈石遗《石遗室诗话》卷三第十三条云郑稚辛“尝论余《扬州杂诗》云‘七绝句少变平时声调, 故知风物移人,此地最宜绝句诗,渔洋老人真君之成连哉。’”


陈石遗《扬州杂诗》之一云:“豆蔻微吟杜牧之,红桥肠断冶春词。最宜中晚唐人笔,此地来题绝句诗。”王渔洋在扬州写有《冶春绝句》二十首,《渔洋精华录》选十二首。颇多名句,脍炙人口。以七绝写扬州风物,既有历史文化中杜牧、王渔洋这样的标杆树立,已成标准,也因其地风物窈窕灵秀,所以用七绝表达最为妥洽。当然,若咏厚重历史,不限风物,亦可写七律,如李商隐《隋宫》(“紫泉宫殿锁烟霞”)。


《瀛奎律髓》风土类七律开篇郎士元《盖少府新除江南尉问风俗》“闻君作尉向江潭,吴越风烟到自谙。客路寻常随竹影, 人家大底傍山岚。缘溪花木偏宜远,避地衣冠尽向南。惟有夜猿啼海树,思乡望国意难堪。”纪昀评曰:“此种体裁只宜五律,作七律便成曼调。”纪昀说的“曼调”,就是嫌郎士元这首诗节奏舒缓,语义敷衍不够紧健。这种风土类多写蛮夷塞外偏远之地奇异之物,不是指扬州一类江南风光。《瀛奎律髓》风土类五言开篇有宋之问、杜审言、王维、杜甫。王维、杜甫这样标志性人物写此类内容皆有成功的五律,而不见七律。则容易形成一种传统。这里面是否有道理,我说不清楚。但遵守传统是立于不败之地的一种选择。有大志者则不受传统的拘束。


从传统来说,有一些题材往往用约定俗成的体裁来写,甚至因此形成一种正宗的观念。具体的对应,通过多读经典作品, 必能有所了解体会。如杜甫的三吏三别, 写类似的内容就可以采用那样的五古。正宗是一种行业观念,是因时而变的,不一定要墨守成规,但至少是可以参考其风格气味的。


四、余论


曹丕《典论》“文非一体,鲜能备善”,各体如十八般武艺,亦不必样样精通。每一种武器都能杀人,应敌时虽然稍远时剑不如矛,但高手总是能够找到快速逼近对方的时机、角度和方法,从而施展短剑。如孟浩然专擅五言,苏曼殊专擅七绝,皆足可名家。就像一个普通人家就一把菜刀,用它切菜切肉,也用它切西瓜,甚至还用它削铅笔。而立志做大家的人自然应该坚持(古体近体)两手抓,两手都要硬。就像一个大户人家有菜刀切菜切肉,另有水果刀切西瓜,还有铅笔刀削铅笔。


(作者系辽宁葫芦岛市渤海船舶职业学院副教授)

                       责任编辑  /胡长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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