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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杯风采
第二届论坛交流论文——“远离青史与良辰”:论李子词 ——兼论网络诗词的流向与形态

马大勇

从技术层面上讲,中国互联网元年开始于1994年。本年4月20日,国家计委64K国际专线开通,实现与Internet的全功能连接,中国被国际上正式承认为有Internet的国家。1997年,网易、搜狐、新浪(前身四通利方)三大门户格局形成。1998年,信息产业部及公安部网络安全监察局成立,标志着中国正式进入网络时代。

看起来毫不“时尚”的“旧体”诗词面对互联网技术一点也不显得“动作迟缓”。1998年,新浪网已开辟“诗风词韵”BBS专版,与“清韵书院”的“诗韵雅聚”板块等共同构成最初的发布阵地。迨菊斋、榕树下、天涯·诗词比兴、红袖添香、故乡古风、诗三百、诗公社等论坛此后几年陆续建成,也随着莼客《有所诗》、《春冰集》、靳晖(象皮)《网络诗三百》、檀作文《网络诗词年选2001—2005》等编辑工作的推进,网络诗词迅速成为千年诗词史的“现象级”新页。

在一定意义上,推开新世纪、新千年大门的2000年可以视为“网络诗词元年”。2015年夏天,以嘘堂为山长的衡门书院召集“网络诗词十五年学术座谈会”及其它系列活动,以“十五年,我们赓延着文言诗的血脉;十五年,我们撑持着文言诗的在场;十五年,我们瞻望着文言诗的未来”为主题词,这显示出网络诗词界形成的大范围共识。

网络诗词绝不仅仅是改变了诗词的传播方式、拓宽了诗词的交换平台那么简单,事实上,这种低门槛甚至零门槛的进入在一定意义上消减了编辑审查的巨大障碍,使难以数计的诗词写作者赢获了“我的地盘我做主”的自由。以互联网为载体的诗词写作短短数年即构成了千年诗词史直进突起的一支“异军”,它以悲悯凝重的人文情怀、自由深邃的思想取向、守正开新的艺术追索刷新着当代诗词写作的面貌,给人带来诸多“惊艳”,甚至“惊为天人”式的阅读体验。不能不说,正是网络的出现,才使得诗词写作的队伍、作品数量呈几何级数扩张,真正由“小众”走向“大众”;也正是网络的出现,才使得一些无论精神抑或技法都真正杰出的作者自“平庸”的汪洋大海中挺然秀出,不仅在诗词史上踩下属于自己的脚印,也令这种长期被判定死亡的文体焕发出夺目的精光。那些狂澜跌宕、飞珠溅玉的作品无疑在续写着“江间波浪兼天涌”的诗词史卷,使中国语言美妙氤氲的最高形态得以再次挥发出令人感奋激越的魅力。

我在2011年初正式介入网络诗词研究,在给予我“惊艳”——“惊为天人”感觉的诗人/词人中,李子无疑是极为突出的一个。此后不久,我完成《网络诗词平议》一文,遂借用了他《风入松》中“种子推翻泥土,溪流洗亮星辰”二句作为文章的主标题,以为它们“既隐喻着网络诗词满蕴张力的现状,也预言着网络诗词充溢光芒的未来”2013年,在编选《网络诗词三十家》时,我推李子为“天魁星呼保义宋江”,虽半是戏言,也足见对其“开新”努力的赞肯与对其领军席位的确认。

 

“远离青史与良辰”:李子的“日常生活”与“平民立场”

李子(1964—)系网名李子梨子栗子之省称,本名曾少立,祖籍湖南益阳,生长于赣南矿山,自某理工大学毕业后投考水泥工艺方向硕士,从此定居北京,先后做过销售工程师、网站管理员、翻译、杂志编辑等工作。1999年夏李子“偶遇一本龙榆生的《唐宋词格律》,就按上面的词谱,尝试填了一首《清平乐》。没想到这一即兴所为,会改变我的后半生。十年后,诗词这一极冷僻的文学样式,竟然成了我的职业”。他坦承自己“半路出家,无根柢,无师承,无文人的雅趣”,并特别强调自己“所写的,无非是平民记录平生感受而已”

问题是何谓“平民记录平生感受”?这里面首先透现出来的是“日常生活”与“平民立场”两个主题词。他这样诠释“日常生活”:

 

这实际上是一个写作题材的选择问题……我所说的日常生活,是指上班、柴米油盐吃喝拉撒为主体的生活,恐怕我们百分之九十的时间花在这上面。从道理上来说,什么事经历得越多,在诗词中反映得也应该越多。至少我的诗词是这样的……有很多诗词主角不是我本人,但肯定是我日常生活中经历过的事

 

书写这些占了我们“百分之九十的时间”的“柴米油盐吃喝拉撒的生活”的意义何在?李子的下面一段自白显得激切一些,对“文人雅趣”的批判性也更强:“诗词既为文学,就不可能一个人学另一个人,就不可能当代完全继承前代,而是必须跟着时代走,跟着作者的人生走。正是对这一本质问题的认识不清,才导致当代诗词创作的许多怪现状。很多人写的诗词,即便把他的集子……从头读到尾,也看不出他的人生,甚至看不出他的职业、年龄、性别等基本情况。他不写占他一生百分之九十时间的日常生活,专写那百分之十的‘雅事’,写诗酒风流,写休闲,写游园,写伤春悲秋……这不是咄咄怪事吗”

在李子看来,对日常生活的书写原来是事关“跟着时代走,跟着人生走”的“本质问题”的!所以他心目中的优秀诗人必须具备“超强的抒写日常生活的能力”:“现代每个人是社会大网的一个节点……每个节点都不同。最能突显这种不同的,是日常生活细节,而那些‘雅事’、‘大事’,则具有相当程度的趋同性。只有大量的日常生活进入诗词,诗词才不会贫血,才能更接近文学的本质”

“日常生活”抬到如此攸关生死的理论高度者,李子即便不是第一个,那也是罕见的说得通透的一个,而且,在李子那里,“日常生活”其实包蕴着他独树一帜的创作的诸多“道法”。比如他说:“抒写日常生活和拓展现代审美,两者紧密相关,甚至可以说是一个硬币的两面”,又比如,作为备历艰辛的“北漂”平民,他在书写日常生活时当然会无可选择地站在“平民立场”。具有巨大包容性和强烈发散性的“日常生活”是李子的出发点,也是我们理解李子的出发点。

不妨就看看“平民”李子的“日常生活”:

一盏高灯吊日光,河山普照十平方。伐蚊征鼠斗争忙。    大禹精神通厕水,小平理论有厨粮。长安居久不思乡。

                                          ——浣溪纱·租居小屋

一孔方来七孔骄,坐堂包养小平猫。黄粱未熟水泥窑。    蛋在生前多白扯,肉于死后便红烧。手提河蟹挂天巢。

                                          ——浣溪沙·忆承包败绩

方便面,泡软夜班人。一网消磨黄永胜,三餐俯仰白求恩。蚁梦案头春。

                                           ——望江南·夜班

写字楼西月有霜,小编生计冷于墙。时文颇似迷魂药,大事还推隔夜粮。    声旷寂,影幽长,起身添得厚衣裳。加红抹黑知多少,十里华灯此未详。

                                           ——鹧鸪天·夜班

在逼仄陋室伐蚊征鼠的困窘房客、见惯了“白扯蛋”的亏本承包商、被方便面“泡软”的网管、“隔夜粮”尚在未知的夜班“小编”,这就是李子一地鸡毛的“北漂”日常生活。诸如“蛋在生前多白扯,肉于死后便红烧”之类的嬉笑很被一些“雅趣文人”翻了白眼,口诛笔伐,更不用说把“小平”镶嵌其中,干犯某些敏感神经了。可是尘色依旧说得好:“这样的诗,字句解读很容易,甚至会被嘲笑,然而其背后的惨痛嘶嚎,却非每一个读者都能读得出来的”。面对困境、逆境,调侃从来就不是怯懦,而是勇敢和洒脱;幽默也从来就不是逃避,而是心酸和愤激。《鹧鸪天》中“时文”二句难道不是龚定庵“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只为稻粱谋”一联的苗裔?那些滑稽的笑容中是蕴蓄着苦涩和力量的。

《望江南·北漂》与两首《鹧鸪天》是李子“日常生活”词中引起过很多共鸣的,也可一读:

蓝天上,一朵北漂云。我亦如云偏有梦,云还如我亦无根。明日赌青春。

生活原来亦简单,非关梦远与灯阑。驱驰地铁东西线,俯仰薪金上下班。    无一病,有三餐,足堪亲友报平安。偏生滋味还斟酌,为择言辞久默然。

三十余年走过来,空茫剩得旧形骸。徘徊有涉安危界,坎坷无关上下台。    千万里,一双鞋,走山走水走长街。肩头着尽风和雨,偏是人寰走不开。

“漂”在大城市、驱驰地铁俯仰薪金的上班族谁没有过“报平安”时“为择言辞久默然”的经验?谁没有过“肩头着尽风和雨,偏是人寰走不开”的无可奈何?谁又没有过“明日赌青春”的咬紧牙关?昔日黄景仁有“全家都在风声里,九月衣裳未剪裁”的“北漂”名句,二百多年后李子毋宁似之?不同之处在于,黄氏还有“坐来云我共悠悠”的轻逸,李子笔底则只剩下庄子式的“是云是我”的迷茫了。

然而这就是全部的日常生活么?每个人的日常生活都是具象、琐碎的,诗人并不能例外,然而诗人之所以为诗人,正是因为他/她具有超越“走不开”的日常生活的精神能量,而且,越是优秀的诗人,这种超越能量也就越巨大。李子如是说:“你到世间来一趟,他们不说原因。一方屋顶一张门。门前有条路,比脚更延伸。    一块石头天不管,你来安下腰身。远离青史与良辰。公元年月日,你是某行人”,“远离青史与良辰”正是“日常生活”、“平民立场”的宣言,可是“青史”、“良辰”真的能“远离”?“公元年月日,你是某行人”的模糊时间坐标不正是超越性的一种表达?

 

“老树枝头岁月,粗瓷碗底村庄”:李子的人文温度与哲学品格

日常生活是柄双刃剑,它既是使诗词“不会贫血”的营养,同时也是相当严紧的束缚。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李子一味写“柴米油盐吃喝拉撒”,没有带着人文温度与生命意识去对抗与超越,那就只能陷入日常生活的井底污泥,从而充其量成为“北漂文学”的一小家数而已。

火热的日常生活里从来就不匮乏人文温度,关键是诗人有没有那样的情怀、眼光和笔力。且看《风入松·出台小姐》:

大城灯火夜缤纷,我是不归人。浅歌深醉葡萄盏,吧台畔、君且沈沦。莫问浮萍身世,某年某地乡村。     梦痕飘渺黑皮裙,梦醒又清晨。断云残雨青春里,赌多少、幻海温存。一霎烟花记忆,一生陌路红尘

 

在古代中国,青楼是文人着力书写的重要题材之一,几乎无人笔下无之,且进而构成研讨中国文化、文学的一个重要门类。自共和国成立,娼妓被取消合法地位,在社会史、文化史、文学史层面的描述也相应销声匿迹。近数十年,这一古老行业死灰复燃,在叙事性为主的文学体裁中早已多有表现,诗词写作中则绝无涉及。与古典传统中同类题材进行历时性比较,我们会发现,李子的立足点全然不同。他既不是轻薄的玩赏和戏谑,也不是生死以之的爱怜和眷顾,更不是常见的站在高处、满怀优越感的指手画脚。词人带着平等和温情,对“出台小姐”的“浮萍身世”、“烟花记忆”倾吐出理解、同情、无奈和感伤。“断云残雨青春里,赌多少、幻海温存”、“一霎烟花记忆,一生陌路红尘”,这样的句子更是从具体的社会身份抽象出普泛性的人生底蕴。《如梦令·“六一”儿童节写给大连空难遇难儿童》也是滚烫的作品,愈清浅,愈简单,愈催人之泪。胡僧《一纸行》不嫌其尽,这首《如梦令》则不嫌其短:

再没飞机诓你,再没老师熊你。你住那房间,仍像咱们家里。孩子,孩子,过节也该欢喜。

乡村镜像是李子以人文温度对抗凡庸日常生活的另一种利器。他说:

我所生活的江西大余县漂塘钨矿是一个大山沟里的国营企业……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大山沟贫穷而宁静,有一种灵性的别样之美……我的诗词塑造了这样的一群山里人,他们是我本人,也是我的伙伴。他们是“腰上柴刀藤挂,肩头柴伙藤缠”的砍柴人,是“黄泥朽叶两层深,皲面伏腰乌十指”的挖冬笋人,是“卖个转圜钱,妻儿等那边”的赴圩人,是“肝胆风寒,头颅酒热”的老猎人,是“青枝摇曳红酥手”的山妹子,是“一支张口调,几抹印腮霞”的小山娃,是“拨烟柴火灶,写字土灰墙”的读书娃,是“夕阳红上快镰刀”的割禾人,是“旱烟杆子谷箩筐”的老爹老娘,是“几只火笼偏旺,一坛米酒偏黄”的新郎新娘……他们还是“弹弓在侧鸟窝偏”的快乐童年,是“对山她却喊人名”的泼辣爱情,是“春联好事成双”的美好憧憬,是“红椒串子石头墙,溪水响村旁”的农家生活,是“雨后艳阳天,山山红杜鹃”的别样绮丽,是“百岭森罗山抱日,一溪轻快水流天”的宁静时光

短短十数年“贫穷而宁静”的山村生活给了李子充满温情的无限怀想,它们会像母亲抚摩自己头发的双手,提供足够多的暖意来抵御冰冷的水泥丛林。赴墟人、山妹子、老猎人、读书娃……这些山村镜像固然是实存的,可也毋宁说是被敏慧心灵加工过的。那样恬淡静谧,那样暖意融融,都横卧在词人的记忆深处。

似乎应该全文读几首,仅靠断句的热量显然还不够让人感受到那份温暖:

炊烟歇了,村口翁和媪。月下群山苍渺渺,迢递数声飞鸟。     树林站满山岗,石头卧满河床。三两油灯土屋,禁他地远天荒。

                                         ——清平乐·山村之夜

一村老小,黄土生青草。打闹牛羊歌唱鸟,花朵见谁都笑。     炊烟摇动天空,点燃落日之红。多少河流走过,石头睡在风中。

                                           ——清平乐

蟒雾拖山黑,鹞风簸露圆。石翻傩鼓水翻弦,隐约一坡青果讲方言    木客收残月,天光出峒边。半村烟起半村眠,屈指红霞烧去梦三千。

                                           ——南乡子·乡村之晨

红椒串子石头墙,溪水响村旁。有风吹过芭蕉树,风吹过、那道山梁。月色一贫如洗,春联好事成双。    某年某日露为霜,木梓赶圩场。某年某日三星在,瓦灯下、安放婚床。几只火笼偏旺,一坛米酒偏黄。

炊烟摇曳小河长,柴垛压风凉。有关月亮和巫术,砍山刀、聚在山场。麻雀远离财宝,山花开满阳光。    旱烟杆子谷箩筐,矮凳坐爹娘。铁锅云朵都红了,后山上、祖墓安祥。老树枝头岁月,粗瓷碗底村庄。

                                             ——风入松

对于这样芭蕉风般吹拂心头的词篇,我们一方面可以“摘句图”的方式求之字句之间,如“树林站满山岗,石头卧满河床”、“打闹牛羊歌唱鸟,花朵见谁都笑”、“隐约一坡青果讲方言”、“老树枝头岁月,粗瓷碗底村庄”、“月色一贫如洗,春联好事成双”之类句子,“虽不识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语”,另一方面,我们更应该给出属于它的诗史坐标。

自东晋陶渊明把田园真正纳入审美与文学的视野以来,历代均不乏高手佳作。就其主旨,则大抵可归为表达清逸姿态和疾言民生苦难两类,总之诗中均有作者或飘洒或忧患的投影在。李子对此有一针见血之论:“中国古代的山水田园诗人,其心理总不出隐士与游客之间,而于山民原生态,于生活苦难,总隔了一层。即便是陶潜……与农人仍有微妙的差异。至于今人……总免不了要羡赞一下,然后表达归隐的愿望,实在矫情得很……我作为一个曾经的山民写山里人,就是要努力还原生活的原生态,还原‘真’,不再玩雅趣、玩高洁、做游客、做隐士”。带着这样的认知,他提出“以物证心”之说:

具体说,就是在诗词中尽量多做客观白描,尽量少用价值判断和抽象概念。好比一部故事片,自有它要表达的主旨,是谓“心”,然而这个“心”却要尽量让观众通过故事本身来体会,而不是时不时地弄出一堆画外音、解说词来……举个例子,“那时真好,黄土生青草”——“那时真好”这样的价值判断就很无谓,要坚决改掉。我改成了“一村老小”,这是白描。如果要说我的诗词特点,“以物证心”应该是首要的

我并不完全同意李子改掉“那时真好”四字,以为口角宛然,自有天趣,然而这一自白对于理解其“乡村镜像词”至关重要。李子的“以物证心”当然不是标榜“无我”,因为“物”乃是过程,终点还在于“心”,但我们又不能不指出,李子笔下的村庄是最为冷静的,也最为热烈的。冷静是因为作者只精心剪裁某些镜头,依序放映“默片”,全无“画外音”或“解说词”;热烈则是因为在作者的沉默背后,跳荡着对乡村魂萦梦系的珍爱和挂牵。这样的冷静与热烈的相融构成了李子乡村词的异样张力,因而与前文所述许白凤等共同构成了田园诗史前所未有之奇观。我们有把握这样说:仅凭十几首乡村镜像类作品,李子即可以奠定自己在中国诗词史上重要的一席之地。      

要补充的是,李子的这些山村记忆有时也不免凄厉与冷清,那是“原生态”与“真”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读《临江仙·鬼故事。某人事故早夭,其宅遂传异事》:

大梦阴阳割了,居然疼痛生根。重来无复旧时真。用风声走路,以血迹开门    我子床头酣睡,我妻灯下凝神。洗衣机响灶煤焚。夜深邻里静,我亦一家人。

人文温度烧热了日常生活,但没有生命意识的深度介入,势必也无法抵达人性深处,凸显思辨境界与哲学品格。李子在这一向度上的表现无疑也是值得称道的。试读《清平乐》与《踏莎行》:

颓墙老屋,四下喑呜哭,鬼影缤纷相倒仆,生死那般孤独。    铁中颤响寒风,灯如朽夜蛆虫。我把眼帘垂下,封存一架时钟。

黑洞猫瞳,恒星豆火,周天寒彻人寰坐。我来何处去何方,茫茫幻像云中舸。    沧海沈盐,荒垓化卵,时空旋转天光堕。小堆原子碳和氢,匆匆一个今生我。

诚如檀作文所说:“诗词传统中的忧生之嗟包含了终极关怀的萌芽,李子将传统的忧生之嗟进一步推广,对于‘我’与‘生’的追问更加彻底”。《清平乐》追问的是孤独与时间,“灯如朽夜蛆虫”的意象已足够令人惊悚;《踏莎行》则以现代科学概念追究“存在”这一永恒哲学命题,表达的是“只有碳-氢长链构成的易朽肉身,没有轮回和天堂”的“唯物论者”特有的“敏感和悲观。至于前文论观堂词部分尝征引过的《绮罗香》更是将传统的“忧生之嗟”整体性推到终极关怀的高度,毋论是“死死生生,生生死死,自古轮回如磨。你到人间,你要看些什么”的尖锐提问,还是“是谁在、跋涉长河;是谁在、投奔大火。太阳呵、操纵时钟,时钟操纵我”的痛切感喟,都给人带来无比巨大的内心震撼。对于现代人而言,那种烈度当然不是古典话语所能等比的。

由个体生存铺展至人类命运,李子的忧思显得更加深邃广远。他说:

你在桃花怀孕后,请来燕子伤怀。河流为你不穿鞋。因为你存在,老虎渡河来。    你把皇宫拿去了,改成柏木棺材。你留明月让人猜。因为你存在,我是笨童孩。

                                         ——临江仙·童话或者其它

你把鱼群囚海里,你跟蛇怪纠缠。你教老虎打江山。因为你高兴,月亮是条船。   然后他们就来了,他们举火寻欢。他们指认鼎和棺。他们摸万物,然后不生还。

                                              ——临江仙

这两首词算是李子评价分歧最大的作品,用他自己的话说:“这些……引起了广泛的争议和强烈的批评,被认为是所谓‘李子体’……不可否认,它们与古人的悟道诗、玄言诗、哲理诗,确实有完全不同的气息,它们完全立足于当下,立足于今天的哲学和科学”,可以看到,在带着一点委屈做上面解释的时候,李子也是带着“确实有完全不同的气息”的自信与自豪的。

可是,怎样的“气息”才是“完全不同”?作者自己的阐说一定会比诸多揣测和歪曲更加可信。《远离青史与良辰》中,李子告诉读者,《童话或者其它》是对人类历史的一种扫描:“芸芸众生……裹挟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随波逐流,无法把握历史的走向,就像那个永远猜不中谜底的‘笨婴孩’”。《有一种词以整个人类为抒写对象》中,李子更明确地指出:“(你把鱼群)是一首典型的‘人类词’。上片写造物主的‘布景’,下片写人类的‘走台’,把极其伟大而漫长的人类文明史,浓缩成一幕舞台剧……这里的‘你’指大自然、造物主,宗教信仰者也可理解为上帝;‘他们’指人类。上片的鱼、蛇、虎,以及下片的人类,都是……自然意志的体现”

这些主旨李子表达得如何?读者当然还可以见仁见智,评说纷纭,但谁也无法否认词中透现出的悲悯情怀和哲思品质。仍然在前文论观堂与二十世纪哲理词部分,我曾有过判断:“‘哲理词’之可行与否已经成了一个无需回答的伪问题。从二十世纪的筚路蓝缕、独辟畦径,到二十一世纪的踵事增华、匠心别裁,这个词国的‘边缘化’新品种必会走向蔚成大观的绚烂繁华”,这条珠围玉绕的发光带上,李子无疑是非常鲜亮的一个环节。

 

“果实互相寻觅,石头放弃交谈”:李子词的语言特质与诗体交涉

八十年代中期,韩东提出“诗到语言为止”的多义性命题,它至少指出了这样一个事实:“不管诗人的生命体验多么具体和独特,它们最终必须在诗歌语言中得到沉淀和凝结。诗人必须以对母语的创造性理解和运用来营构自身的价值体系”。这一命题显然是广义诗学的,它完全适用于李子这样优异的格律诗人。李子认为,真正诗人的标准应该包括“哀乐过人的天性、非凡的想象力……还要有最后的心灵出口,就是表达这种哀乐和想象力的文字能力……没有最后的‘临门一脚’,不能形诸文字,就什么也不是了”,这与“诗到语言为止”论无疑不谋而合。

李子首先继承和发掘的是口语的特殊表现力。在前文我们多次说过,口语的选择绝不是单纯的语体问题,而是与“性灵”密切相关的诗学立场问题。李子未必有着很强的理论自觉,但他对口语的“创造性理解和运用”天然地站在了胡适、顾随、毛泽东、启功、许白凤等划出的流线之上,而且攀升到了“风流犹拍古人肩”的高度。这一点在前文征引过的诸多词篇已经可以清晰地感受得到,但还是有必要重温《临江仙·今天俺上学了》一篇:

下地回来爹喝酒,娘亲没再嘟囔。今天俺是读书郎。拨烟柴火灶,写字土灰墙。    小凳门前端大碗,夕阳红上腮帮。远山更远那南方。俺哥和俺姐,一去一年长。

《临江仙》是“高频”词牌之一,古往今来,无虑万首,但如此素朴本色又奇妙锤炼到极致者,未之有也。“小凳门前端大碗,夕阳红上腮帮”二句更是剔透晶莹,一派天机。至于《长相思·拟儿歌》虽不及此篇,也以那分盎然的童心童趣构成了对“性灵”的有力阐释。

口语在李子词中的运用是整体性的,过多寻章摘句,转成赘疣,不妨“整体性”地再读几首:

腰上柴刀藤挂,肩头柴火藤缠。砍山人歇响山泉,一捧清凉照脸。   山道夕阳明灭,山深虫唱无边。山洼阿母主炊烟,家在山梁那面。

——西江月·砍柴人 

藤筐压背行还急,山风不减单衣湿。六月艳阳高,赴圩红辣椒。  往来山里路,黄鸟鸣高树。卖个转圜钱,妻儿等那边。

——菩萨蛮·赴圩人

远山无数,无数风烟南北路。落日天涯,我是行人没有家。     青衫如故,如故童年乌桕树。噪晚归鸦,那串凌空黑火花。

                                               ——减字木兰花

“从严从速”,拍案凛然书记促:“反腐关头,这等贪官岂可留!”    一声枪响,二百来斤全给党。“书记从前……”,交代终于未写完。

                            ——减字木兰花·来自反腐战线的惊险故事

《西江月》一短篇中用两“柴”字、两“藤”字、五“山”字,读之不嫌复沓,反如“一捧清凉照脸”,那是得益于口语的奇异表现力。《菩萨蛮》之“转圜钱”、《减兰》之“那串凌空黑火花”也都是口头妙语。至于“反腐战线”一首则浅白中大有跌宕,将口语针对当下的特有叙事功能发挥到了相当的高度。

优秀的诗人必定是出色的语言“玩家”。能将常见语颠倒错杂,如弄魔方,如捏泥塑,那也是李子擅场的绝技之一。檀作文在《颠覆与突围——“李子体”刍议》中特设一节论述李子之“颠覆词语”,颇见眼力。

所谓“颠覆”,指的是李子对词语衍变过程中吸附的“文化义”、“常用义”予以大力剥离,使其回复到“字面本义”或出现新的“转义”。如“解手”取“分手、放手”意,“镇压”取“压在下面”意,“破绽”取“绽放”意,“流传”取“流动”意,那就形成了这首独特的《浣溪沙》:

解手天涯亦简单,箧中镇压旧衣衫。奔波容易转身难。    遍野春花风破绽,千江秋月水流传。而今消得一灯残。

檀作文指出:“这种对‘常用义’(或曰‘文化义’)的颠覆本身有一种反讽的效果。让人在赞叹……的同时,回味一下词语的文化义,于是读者也便在这个颠覆过程获得一种阅读心理上的默契和愉悦”,如此“回到本义”的“颠覆”在李子词中不算很多,真正“发扬光大”者要推后文附说的无以为名,倒是“转义”更加常见一些。如《临江仙》上片:

野笋抽条坳上下,千虫百鸟歌喉。灵蛇并舞草摇头。乱红山失守,新绿雨同谋。

不说乱红满山,而说山挡不住乱红,所以用“失守”;不说春雨润新绿,而说新绿与雨“同谋”酿出春意。这样的“转义”无疑是别致新异、耐人寻思的,同时我们又应该看到,这是当代新诗的经典手段之一,其中明显蕴涵着新旧诗体交涉的重要命题。

新旧诗体交涉并非新问题。本书前文已经提到胡适自认其新诗“不过是一些洗刷过的旧诗而已”,更化了不少篇幅专论“以新精神写旧体诗”、从而昂然直入“大家”之席的顾随。站在网络时代回望,我们还是忍不住惊叹苦水先生的先知先觉与卓绝努力。他以“新精神”作成的“旧体诗”虽在当世影响未广,追随者少,评价也不高,但在数十年后却得到了众多高水平的呼应、传承与发展,李子就是其中一个令人无法回避的巨大存在。田晓菲在指出在很多诗中,李子都有意模糊旧体诗和新诗的边界”、“一些诗作实际上完全可以称得上是旧体新诗(词)’”之后,作出如下归纳:

李子创作的可以说是一种全新的诗,亦即属于二十一世纪的旧体诗。这种诗歌的力量,正来自传统诗歌形式和现代人的情感、语汇和意象之间的相互交涉……李子的诗有力地向我们证明,我们的批评话语不能截然地割断现代汉语旧体诗和新体诗之间的联系。它们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它们相辅相成、互相依存,它们都是现代汉诗,它们之间尴尬的关系就是现代汉诗的主叙事 

檀作文《颠覆与突围——“李子体”刍议》则单列“新诗对接”一节,来专题讨论李子的这部分作品,“说它是旧体,只因为在格律和用韵上是旧的。至于意象和风格,则分明便是新诗。说到深层的思维方式和表现手法,更是如此。用新诗的方法来写旧体,将李子传统的旧体诗人区别开来他以为,真正实现了旧诗新诗对接的经典例证是《采桑子》和《忆秦娥》(平韵格):

亡魂撞响回车键,枪眼如坑,字眼如坑,智者从来拒出生。    街头走失新鞋子,灯火之城,人类之城,夜色收容黑眼睛。

夜斑斓,乌鸦劫走玻璃船。玻璃船,月光点火,海水深蓝。    满天星斗摇头丸,鬼魂搬进新房间。新房间,花儿疼痛,日子围观。

确如檀作文所说:到了这两首作品,李子不再像早期的“革命无关菠菜铁,埋人只合亚洲铜”那样简单地移植一两个海子诗的意象,也不再那么捉襟见肘式地“演义”海子的原作而是在思维方式和表现手法上,整个地逼近新诗李子在回答《忆秦娥》这首词究竟是写什么”的问题时如是说:“我也不知道它确切是写什么。实际上,它是这样一种诗:其文本只有审美价值和模糊的意义指向,却没有唯一的解读,或者说它可以有无数种解读。每位读者都可以根据自己的经验和知识,来对它进行解读,或者不解读,只享受一种审美的阅读快感。它实质上是一种由作者和读者共同完成的诗……就是由一连串幻象构成的审美文本,可以因人而异地无限解读。可以清楚地看出,李子对这首词的阐释完全使用了现代语码和现代理论。这也清晰地显示出,这些作品在本质上离新诗的距离甚至比旧诗还要更进一步。

其实“整个地逼近新诗”者还远不止这两首,以下几首都是令人满口生香的上佳之作:

秋雨三千白箭,春花十万红唇。流年旧事候车人,背对山间小镇。   酒肆阑珊灯火,歌楼午夜风尘。繁华似梦似青春,似你回眸一瞬

——西江月

让花欢笑,让石头衰老。让梦在年轮上跑,让路偶然丢了。   让鞋幻想飞行,让灯假扮星星。让碗钟情粮食,让床抵达黎明。

蛇群站起,幻觉之城市。抹黑像框人便死,马路弯成日子。   金钱和血纠缠,血和空气纠缠。阴影一声尖叫,高楼欲火阑珊。

——清平乐

以星为字火为刑,疼痛像雷鸣。互为火焰和花朵,受刑者、因笑联盟。金属时刀时币,天空守口如瓶。    突然夜色向前倾,然后有枪声。冬眠之水收容血,多年后、流出黎明。你在仇家脑海,咬牙爱上苍生。

南风吹动岭头云,花朵颤红唇。草虫晴野鸣空寂,在西郊、独坐黄昏。种子推翻泥土,溪流洗亮星辰。等闲有泪眼中温,往事那般真。等闲往事模糊了,这余生,我已沈沦。杨柳数行青涩,桃花一树绯闻。

天空流白海流蓝,血脉自循环。泥巴植物多欢笑,太阳是、某种遗传。果实互相寻觅,石头放弃交谈。火光走失在民间,姓氏像王冠。无关领土和情欲,有风把、肉体掀翻。大雁高瞻远瞩,人们一日三餐。

——风入松

把古典样式的词填到如此“现代”,确实给读者带来了太多“阅读的惊诧”和“文本的愉悦”。只要不带有色眼镜,作先入为主的臆断,我们也应该承认:由于新诗思维、新诗意象、新诗手法的介入,李子及其同人们的作品也确实突破了唐宋大师古老词汇的重围周啸天说:李子词中有一些对句,如种子推翻泥土,溪流洗亮星辰果实互相寻觅,石头放弃交谈是很好的。若非有爱于新诗,何来这等语言,这等妙思;檀作文说:李子这一类型的旧诗,实在是比一流的新诗还要好;而李子自己也说:如果照这样写下去,他的诗就要变得和新诗无区别了问题是,如果这样的话,为什么不直接写新体诗呢?他说他自己也搞不明白

其实也许不难“搞明白”,答案或者就在于“越界”的魅力。在面对“现代”这个巨大命题的时候,新诗诚然有着格律诗词不能比拟的表达优势和掘进深度,但当那些现代诗歌质素被“越界”纳入格律框架,以另一种熟悉而陌生的面目出现的时候,它难道没有因“陌生”而“漂亮”,因“漂亮”而获得震撼人心的艺术效应,因震撼人心而令我们重新审视自己生存的这个时空么?“诗歌”之为“诗歌”,外在形式从来就不是第二义的,它是诗歌灵魂不可切割的核心部分。在此意义上说,网络诗词的这种“越界”实际上正推启了千年诗词史之外一扇新的审美之门。如田晓菲所说:“李子诗……所具有的最大魅力,就在于这种新旧交界与混合……他的诗把旧体诗的形式、传统诗歌语言和现代语汇……语境交相措置,这措置所产生的张力和和反讽,是纯粹的旧体诗或者纯粹的新诗所不具备的

 

李子词余论

李子不算高产词人,他自谦“是个极愚拙极懒散的人……完全是一种“试错式”的写作。每作一首,甚或每下一字,修改百遍以上是常事……故十年来,积稿不多,算来只有百余首”,自2009年写下这段话至今,李子的作品数量并没有显著增加。2014年春,得李子赐示新作《鹧鸪天·小站》、《南乡子·凳板龙》、《少年游·春娥》三首,民俗味浓,诸如“满哥摩托思佳客,堂客槟榔点绛唇”、“头上黄毛,口中白字,哄笑赤腮窝”等句也见工力;另如近作《水调歌头·香山夜饮》下片及《风入松·诗会》极其炫变,但比之高峰期诸作,尚有不及:

西红柿,方便面,菜一盘。萧萧红叶天畔,余事瞰长安。漫说霾深梦诡,翻见风鸣月变,站队点朝班。四面海潮起,鸦叫夜阑珊。

那天金谷众丧尸,火并阮和嵇。手持月亮为兵器,共遭遇,十架飞机。然后点燃烟草,捧红某段谈资。    那天李在曲江池,杜在浣花溪。老陶采菊东篱下,曹瞒曰:乌鹊南飞。大伙体温恒定,四肢对偶如诗。

还不能断言李子创作的黄金时代就此过去,但是,仅依据目前的创作状况我们已经可以作出比较清晰的判断:只有“寒酸”的百余首创作量,李子就提供了从日常生活、平民立场到人文温度、哲学品格再到语言特质、诗体交涉等几乎全方位的理论分析价值。放眼千年词史,以“开新”气派达到如此水准的词人能有多少?他的词史位置应该摆在何处不是很容易得出结论么?在回答百花潭“你认为你的诗词能否流传”的问题的时候,李子显得相当淡定而自信。他说:“我认为我的诗词流传的可能性还是有的……当代诗词普遍对现代审美的拓展不足,对日常生活的抒写严重不足……这两点……是流传的重要因素,我虽然做得还很不够,但……毕竟有所尝试,时机赶得好,矮个里拔高个,没准就拔到我了”

但愿李子的预言能够成真,但愿他以及他所代表的网络诗词能如推翻泥土的种子、洗亮星辰的溪流,在芬芳的诗词苑里生动透亮地开花结果、淙淙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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