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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杯风采
第二届聂奖入围作品(论文)选登——邓世广

 

吟坛八病刍议

 

我的职业原是医生兼教师(医科大学),悬壶执教之余,所耽者诗酒而已。因此,创作诗词和饮酒赋诗也可以算作我的副业。

出于职业习惯,我总是从医生的视角去审视诗词这一领域。通过我所接触的诗词稿件、书籍、报刊、网络,发现在诗词繁荣的表象之下,膏肓之症已见端倪。鉴于讳疾忌医渐成风气,几经踌躇,始有《诗坛忧思》之作。

诗曰:真诗人有几,赝品笑偏多。大话抒慷慨,闲愁唤奈何。呻吟成陋习,堆砌染沉疴。原创无新意,专工翻旧歌。桂冠存百顶,宝典汇千河。寡矣虚怀竹,高哉曲项鹅。卿云横玉体,孰谓筑金窠?但使灵均在,仍思投汨罗。

毋庸讳言,清新隽永、含蓄渊深、雄健豪放、雅俗共赏的诗词佳作固然已成主流,而大话连篇、空洞浅薄、无病呻吟、堆砌辞藻、因循守旧、贪慕虚荣、孤高自诩、庸俗淫秽的流弊亦不容小视。以上各种现象,或表现单一、或数者并存,故归而纳之命曰吟坛八病。尝闻:“诗如其人”,治诗亦如治病,审因论治,其理一也。余乃不揣谫陋,附会八病证治,谨就管见所及,以八绝略陈梗概,姑妄言之,以为殷鉴。刍荛之论,庶几可作引玉之砖,望莫大焉!

味同嚼蜡信堪忧,忍使华笺付水流。寄语吟坛风雅士,推敲须上一层楼。

《伤寒论》曰:“脉浮者,病在表,可发汗。”大话连篇,空洞无物,味同嚼蜡之作,往往失之庸浅,此类极似风寒表症。所缺者,推敲锤炼之功耳。倘若不厌其烦,肯下工夫,累出一身汗来,遑论表症,何疾不瘳!

尝忆戊子暮春,适与海内诗友同游川北,主人置酒阆中嘉陵江游船之中,诗友熊东遨先生与我同席,我持纸扇轻摇,东遨落得凉爽之余,见扇面画有枇杷,乃笑曰:“枇杷江上打秋风”,时晚照犹红,我应声对曰:“如将‘纸扇轻摇夕照红’置于兄句之前,可为一联也”,诸友然之,并有倡言联句者。我以“回眸峰顶玲珑塔”作为颔联出句,众皆踊跃,惜场面喧闹嘈杂,对句多不甚工,终因觥筹交错而未果。宴后思之,深觉“回眸”一句过于庸浅,而东遨“打秋风”之说原为玩笑语,亦不宜套用。沉吟再三,爰以《阆中嘉陵江船上晚宴》为题续成一律:“纸扇轻摇夕照红,欲从江上借春风。轻舟载酒平微浪,远塔接云笼碧丛。境妙偏逢诗思少,情豪时唤玉杯空。等闲辜负东君意,惭愧醺醺句未工。”此律恐仍余蜡味,留待推敲。然不如此律者,吾不知将何以处之也!宋·严羽曰:“诗有别才,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的是入木之论。

或曰:诗而无味,宜付沟渎,推敲之道,可医此病。其此之谓乎!

金科玉律勿轻抛,得折腰时且折腰。八卦炉中经百炼,披枷戴锁亦逍遥。

诗词格律即金科玉律也!不愿遵守格律者,尽管去写新诗。至于有些提倡新体诗词者,因为这种体裁仍在探索阶段,尚未形成为广大诗人所认可的固定模式,故难予其一席之地。要而言之,格律如瓶,内容即酒。写诗词就是旧瓶装新酒。瓶之不存,酒将焉贮!提倡破格之人,即欲碎瓶之人。此辈振振有辞曰:“李太白亦间不守律,毛主席亦常有破格,曹雪芹亦曾借林黛玉之口倡不能因辞害义之说...。”但毕竟李白才高,主席位尊,曹氏所言究非常理,岂可作破格之辩!       

我有《咏梅》诗云:“曾怜寂寞断桥边,冷月凄香只暗传。似怨无由辞古驿,应期有梦到真泉。迭经霜雪临风瘦,独对云霞倚石眠。何意丛中一笑后,孤山恩义遽如烟。”此律颔联对句原作“应期有梦到孤山”,结句原为“疏枝身价遽升迁”,因“山”字(十五删)出韵,终觉怏怏。后思及陆游《梅子真泉铭》:“距会稽城东北七里有山,曰梅山。山之麓有泉,曰子真泉。”子真,梅福(《汉书》有传)之字也。按:泉,一先(下平声)韵,且含梅典,爰改原作两句,始觉心安。  

另有《金缕曲·游巴里坤》:

    宛转天山路,望云端,孤悬一庙,问谁曾住?峡谷幽深寒气重,泉水如冰沁腑。芦荡外,栖鸦无数。摘取椒蒿烹羖肉,听松涛、啜饮酸马乳。醉眼看,胡旋舞。    穹庐梦觉东方曙,策龙媒,挥鞭百里,屡惊狐兔。人道岳公留胜迹,铁甲雄兵何处?夕照里,唯余烟树。蒲海波平凫影近,似唤我,奋翮同轩翥。飞去也,却回顾。

    是词中听松涛、啜饮酸马乳”之“马”依词谱宜平声,而“酸马乳”乃新疆牧区独具特色之饮品,马乳可制酒,酸马乳可醉人,故其后乃有“醉眼看”之句。是以此处断不可因苟循音律而妄作“牛乳”或“羊乳”!又.“醉眼看,胡旋舞”中之“胡”依词谱宜仄声,而“胡旋舞”为专用名词,姑循曹氏“不能因辞害义”之论,只好仍之。

虽然,余固以为写近体诗词而不遵格律者,妄援前贤破格先例自解,不亦昧乎!须知如娴于此道,虽戴镣铐,犹可舞之蹈之。

连篇累牍意如何?不若巴人下里歌。嗟尔诗中乏佳句,从来樗栎总嫌多。

兵法有云:“兵不在多而在精”,诗岂不然!每见高产诗人,“诗思敏捷”,连篇累牍,创作颇丰。奈何空洞浅薄,惜多樗栎之品。

诗词强调个性,贵在创新,要写人所未道,即写出人人心中所有,人人笔下所无的内容。没有新意,没有真情,虚情假意,语言苍白,自然没有艺术感染力。诗是诗人内心感受的表达,胸中有丘壑,笔下见波澜,没有深切的内心感受,就不要勉强去作诗。有了自己的内心感受,还要找到适合自己的表达方式,要写出具有个性的好诗,两者缺一不可。人们常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夫万卷书谁不读?而下笔者未必有神,要在会读耳。会读书者如蚕吃桑叶,吐出者是丝;如蜜蜂采花,酿出者是蜜。必如此方可有神。有深厚文化底蕴者,才能写出不朽的作品。有些作品仿佛政治讨论会的发言,言不由衷,说些连自己也不相信的假话、大话、空话、套话,堆砌一些形容词和赞颂口号;或是类似日记对见闻经过的描述;或是描龙绣凤的粉饰;或是把旅游手册中的话,编成五言、七言句式,或是套进词曲之中,质而言之,不过记豆腐帐而已。例如:写飞船上天就离不开月宫、嫦蛾;写天池就离不开周穆王、西王母;写塞外就是边疆处处赛江南;写台湾就是相逢一笑泯恩仇;写奥运就是圣火熊熊耀北京;写两会就是班中换届组精英...这样的诗词,即使符合格律,也绝非佳作!

人毕竟不是在真空中生活,吾亦曾写过一些应制诗,但拙作不做无聊吹捧,言必由衷,自信尚有几分新意。聊选几首,以见一斑:

连战宋楚瑜次第率团访问大陆

骋眸长恨海横流,去国真如不系舟。陆岛双珠虽异色,炎黄一脉固同仇。

参商今幸循新轨,恩怨终须弥旧沟。耳畔应闻慈母唤,阋墙事罢拭金瓯。

参观乌鲁木齐河东污水处理厂赠曾杰厂长

    滚滚污江泄不休,阴沟深处隐深忧。人间龌龊知多少,天上辉煌见斗牛。

    秽物宁教成废物,浊流终使化清流。君如受命抓廉政,墨吏昏官一网收。

遥贺黑龙江诗词学会成立二十周年

梦里长循丝路游,每从鸡尾到鸡头。垂纶黑水观鱼乐,策马白山忘杞忧。

大漠回眸惊绿树,孤烟起处见琼楼。一诗遥寄榆关北,携去昆仑酒廿瓯。

神州自有万夫雄,会建茵坪不世功。四季歌催四海绿,五星旗映五环红。

祥云原取和谐意,圣火期销腐败风。毕竟炎黄思报国,一江春水总流东。

写诗乃艰苦事也,“为求一字稳,耐得半宵寒”,是真得此中三昧者。凡诗人题咏,必胸次高超,下笔方能卓绝。尝闻有讥谑樗栎者曰:“一个人写一篇垃圾不难,难的是一辈子总写垃圾,不写好作品,这才是最难最难的啊!”语虽尖刻,堪为吟坛棒喝。

焚香说剑咏萧娘,烛影兰舟枉断肠。最厌无聊儿女泪,哪堪抛洒落千行。

前贤之作,俱可师也,但不必泥古仿古。继承绝非生吞活剥、食古不化,而是汲取营养,推陈致新。要求诗词创作具有诗词的独特韵味,固然无可厚非,但要求今人写出唐诗宋词的原汁原味,则大谬不然。如欲体会古代诗词的原汁原味,历代作品浩如烟海,何劳今人复制!鉴此,我们既不能粗暴地把传统格律一概视为枷锁、视为陈腐,也不能蹈袭陈言,一味地泥古仿古。倡言“原汁原味”论者,其作品在格律方面多臻化境,而语言却缺乏当代情感。今人衣冠,古人腔调,无病呻吟,多愁善感,动辄泣下之作,多属此类。

清人袁枚《随园诗话》有云:“后之人未有不学古人而能为诗者也。然而善学者,得鱼忘筌;不善学者,刻舟求剑。”谈到用典时,袁枚又说:“用典如水中着盐,但知其味,不见盐质。用僻典如请生客入座,必须问名探姓,令人生厌。”此中深意,可为泥古者戒。

余有《读史》二律,虽非“唯陈言之务去”,亦谙“水中着盐”之旨也。兹录之如次:

其一

东林冤狱不堪听,千古一联镌两楹。黔首分明罹劫难,丹阶依旧庆升平。

心中国事牵家事,耳畔风声杂雨声。翻取圣贤书细读,严刑未许上簪缨。

其二                                             

白衣无计上天听,秦镜终须悬北楹。尧酒斟时山谷绿,舜歌起处海潮平。

待迎国富家和日,自有风调雨顺声。向使他年余不死,沧浪也拟濯长缨。

口号声声吟兴浓,东风浩荡电波红。宜从云水寻诗味,湖海张开万里篷。

当今吟坛,有一派力量不容忽视,此派倡言紧扣时代主旋律,但立意上却千

篇一律;其特点是语言乏味、套话连篇;观点陈腐,思想僵化;人云亦云,不讲个性;气势宏大,内容干瘪;对格律往往不甚遵循,多见出格之句。时人称之为老干体。郭沫若是老干体诗词的开山祖师,他的作品不仅有近体诗词,还有新诗。仅录诗词各一,以见典型:

《满江红•庆祝九大开幕》
雄伟庄严,像沧海波涛汹涌。太阳出,光芒四射,欢呼雷动。万寿无疆声浪

滚,三年文革凯歌纵。开幕词句句如洪钟,千钧重。  大工贼,黄粱梦;帝修反,

休放纵!听谆谆教导,天衣无缝。改天换地争胜利,除熊驱虎英雄颂。庆神州一片东方红,献忠勇!

《春    雷》
春雷动地布昭苏,沧海群龙竞吐珠。肯定秦皇功百代,判宣孔二有余辜。

十批大错明如火,柳论高瞻灿若朱。愿与工农齐步伐,涤除污浊绘新图。

众所周知,郭沫若建国以后的诗词恒多媚上、媚俗之作,且以文革期间为甚。

在此,不想评论其政治品质,但其对于诗词创作的不严肃态度乃至对吟坛所造成的负面影响却是不容忽视。文艺固然要为工农兵服务,但工农兵不是文化水平低下的代名词,“老妪能解”绝非诗词创作的唯一标准!很多人提倡诗词大众化,强调通俗易懂,但诗词毕竟不是数来宝,下里巴人不是诗词追求的最后(佳)境界。缺乏精品意识,将使诗词创作陷入误区。几十年来,人们总是习惯于把艺术等同于宣传,强调教育意义、认识作用、鞭挞功能,而恰恰忽略了美学价值。清人沈德潜有云:“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学识,斯有第一等真诗。”信哉斯言!

文革遗风,至今仍在。作者须深入生活,认真读书,改变观念,提高修养,

然后可与谈诗。

反躬自问,似亦未能免俗,旧作《自惭》曾被讥为老干体,于此未敢苟同。是耶非耶?取之示众,读者应有公论:

    

治癌不易治贪难,独少良方顾两端。怕听十年窑黑事,且谈六味地黄丸。

钱通神鬼情何笃,病入膏肓衣自宽。愧我究非医国手,只谙风热与风寒。

古风今日滥吹竽,信口开河究可嘘。蹈袭陈言君不见,盍从丘壑问樵渔。

今日吟坛多有以长篇顺口溜而冠以古风之名者,篇中动辄“君不见”、“噫吁戏”,浅薄如此,乃不知古风为何物矣!或曰:“凡不受近体诗格律束缚者都是古风”,于是古风便成为不讲平仄的五言、七言句式的简单堆砌,全无天然神韵,尽失古朴自然之风。实则古风与古诗稍异,亦可用长短句也,唯不同于绝句拘平仄,律诗定对偶,用韵或长篇到底,或数句一换。但要句法苍老,意格高古,不落时径。此须律诗熟后,学问广博,情思超迈,方可为之。换言之,古风是一种高难度的诗体,因其篇幅一般较大,所以要求务必精彩警策;其句式、用韵、承转变化甚多,故其规律性不易掌握,而绝非随心所欲之庸浅。每见所谓古风,或词句俚俗、生涩,或恒多律句、律联,或随意转韵,或毫无章法,或明显雕饰而音义不谐,或信口开河、蹈袭陈言、粗制滥造,竟使古风泛滥成灾、质量低下、面目全非。

唯此体原非不佞所长,门外妄谈,诚恐未能中鹄也。

掩卷不知渠所云,人间无处叩迷津。凭君毋炫玄虚术,妙句咸因匠意新。

.方贞观有云:“诗人之诗,心地空明,有绝人之智慧;意味高远,无物类之牵缠。诗书名物,别有领会;山川花鸟,关我性情。信手拈来,言近旨远,笔短意长,聆之声希,咀之味永。...故作诗未辨善恶,当先辨是非。有出入经史,上下古今,不可谓之诗者;有寻常数语,了无深意,不可不谓之诗者。”每见有学诗者,虽穷年累月,而犹不能窥其堂奥。非法古贱今偏于深邃,即尊今陋古涉于俚鄙。视其所作,乃如博士买驴,书券三张,不见驴字。使人几入五里雾中,莫知途径矣。要知法古者,须谙当今之趋向;尊今者,应辨往此之源流。用意要精深,下笔要平淡,可视为诗文的最高标准。今人常说深入浅出,寓提高于普及之中,寓内容于形式之中,此见古今略同。要而言之,非精深不能超超独先,非平淡不能人人领解.自炫者曰:“知音越少,作品价值越高。”是误解曲高和寡之旨也。故弄玄虚,云天雾罩。掩卷思之,竟不知所云。是诗耶?抑禅耶?昔有妄人言:“某诗须传五百年后,方有人知。”此辈不妨阅读袁枚《随园诗话》之语“人人不解,五日难传,何由传到五百年耶?”

二十年前,辽宁姚莹有诗云:“一从吟界起群雄,顿作诗盲耳不聪。满纸哑谜猜不透,愧无才力驭朦胧。”姚兄初意乃讽朦胧诗派,然对于今日吟坛,也有借鉴意义。

倦眼迷离是抑非,似曾相识燕双归。等闲晤得先生面,又恐翻疑侬似谁。

郭沫若在《鲁迅诗稿传序》中说:“鲁迅先生无心作诗人,偶有所作,每臻绝

唱。或则肝胆照人,或则犀角烛怪。如‘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虽寥寥十四字,对方生与垂死之力量,爱憎分明;将团结与斗争之精神,表现俱

足。真可谓前无古人,后启来者。”溢美之辞,无出其右。郭氏所谓“后启来者”

姑且不论,“前无古人”似嫌所见不广。清·洪亮吉《北江诗话》记载:“同里钱秀才季重,工小词,然饮酒使气,有不可一世之概。有三子,溺爱过甚,不令就塾,饭后即引与嬉戏,惟恐不当其意。尝记其柱帖云:‘酒酣或化庄生蝶,饭饱甘为孺子牛。’真狂士也。”鲁迅先生在书赠柳亚子《自嘲》诗条幅写有跋语云:“达夫赏饭,闲人打油,偷得半联,凑成一律,以请亚子先生教正。”鲁迅先生自然是不说谎的,不说借而说偷,足见其为人坦荡。文学创作有相当强的继承性,它不仅表现在创作思想和创作手法上,而且也表现在词句的借用、套用和化用上。前录鲁迅先生“俯首甘为孺子牛”即套用清人钱季重之成句。

敝作《示儿十首:文革四十周年祭》之十曰:“十年风雨两潇潇,解悟灵王好楚腰。无意回眸嗟逝水,有怀挟剑过长桥。总因旧梦非新梦,难遣心潮似海潮。但使秦坑灰尽冷,春风杨柳万千条。”末句乃成句移植即是借用。《闲居寄友之三》:“人间荣辱几曾经,也重樽前身外名。勋业昭昭惊后起,行藏碌碌愧先生。位辞两度虚称病,议止三言免受烹。谁有金针堪度我,出门一笑大山横。”末句借黄庭坚句而易一字,应属套用。《闲 居 寄 友 之 四》:“为谋衣食惜分阴,遑顾淘神嗟陆沉。往事非诗勿轻品,真情似酒可长斟。悠哉未染钻营癖,老矣全无进取心。唯有清修堪自许,敢云富贵不能淫。” 末句虽用孟子五字,亦是化用也。

好诗应自出机杼,毋涉抄袭。每见吟坛有改头换面公然盗用他人作品,被人揭发而惹起公案者,可为剽窃者戒!然借用、套用和化用自然不在此例。清人陶元藻有云:“人如旷世星难聚,诗有同声德未孤。”其斯之谓与!

以上列举八病,未能以偏概全。《史记·扁鹊仓公列传》有云:“人之所病,病疾多;而医之所病,病道少。”人固不能无病,诗词亦然。学诗之弊,常流于假、粗、弱、浅、纤,倘能取诸家精华,而去其糟粕,则诸弊尽捐。

门外谈诗,赘言至此,聊以俚句作结,诗曰:

寻章摘句苦因循,自诩炉青未必真。学步何矜身矫健,讴歌应许句清新。

灵犀点破诗无法,堂奥参通笔有神。休使冗词伤雅意,推敲凝练去浮尘。

                                  2008.12.20于天山下 半瓢居

                           

 

,诗

——略论王亚平诗词的潇洒风格

 

潇洒与生俱来。清·薛雪云:“畅快人诗必潇洒”;袁枚亦云:“人有生而潇洒者,不关学力也。”余以为此说未必然。诗词乃风雅事也,人纵畅快而学力不逮者,潇洒之中俗气存焉。其若王君亚平,天资颖慧,腹笥丰饶,新旧兼修,刚柔相济。观其所作,无论律、绝与词,抑歌行、新诗,具见潇洒。亚平著述颇丰,任择旧帙新编,窥其一斑,然后知吾言不虚也。

熊盛元先生在拙编《当代西域诗词选》(戊子版)序言中提及:“当今吟坛,似有四派引人瞩目:一是融入新诗写法,以新声新韵为主之关东诗派;二是运用杂文手法,抒发忧患意识之岭南诗派;三是恪守中古声律,追求幽窈境界之津沽词派;第四则是高绰铜琶铁板,豪唱大漠风烟之天山诗派。”亚平生在四川,长在新疆,三十余年的西域生涯,大半生的创作经历,以其对边塞诗词发展的建树,理所当然成为天山诗派的领军人物之一。亚平在《大边塞诗畅想》一文中评价新疆诗人风格特点时说:“刘萧无正大,欧阳克嶷深邃,孙钢清健,星汉豪迈,邓世广高远,蔡淑萍真切。笔者不敏,力追骚雅。”亚平自谦,不假标榜。然其潇洒风格,早已传于口碑。

亚平在《水龙吟·新疆诗词学会五周年试笔》中写到:“吟坛几度斜晖,问谁真是回澜手。昆仑耸翠,高擎一帜,四方仰首。并蓄兼收,春江鱼跃,碛中雷吼。听大声鞺鞳,小声浏亮,异香远,浓于酒。   休说郊寒岛瘦。正垂天、马蹄声骤。少年意气,虹霓吞吐,风神灵秀。老马嘶风,夕阳如火,吴钩依旧。看珍奇五色,流光溢彩,出凌云袖。”当年作为新疆诗词学会的成员,亚平在词中既是对学会同仁也是对自己的评价与期许,而大声鞺鞳之中,潇洒之气油然笔下。

亚平于一九九五年调离新疆,定居滇南。临行之前,有《金缕曲·留别塞上诸诗友》一词,真情浓郁,殊觉感人。词曰:“水击三千里。负青天、蓦然回首,莽苍而已。三十年前初出塞,小试扶摇双翅。问几度、云飞云起。直上冰峰观沧海,竟轰然醉倒青云里。题断壁,写豪气。   老来忽动图南意。羡滇池、苍山洱海,四时凝翠。摘取南天春烂漫,海角天涯频寄。长梦绕、西游故地。临别何须挥浊泪,笑阴晴圆缺寻常事。将进酒,拼一醉。”前片回首前尘,豪气干云。下片写图南初衷,因“羡滇池、苍山洱海,四时凝翠。”之故也。继而话锋一转,“摘取南天春烂漫,海角天涯频寄。”则潇洒之情毕现。“长梦绕、西游故地。”写出对生活了大半生的新疆的留恋。“临别”两句,化“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和“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于一炉,言简意赅。结句“将进酒,拼一醉。”豪放之中,益见潇洒。

亚平之于诗词,诸体兼擅,而于歌行,尤见特长。在“老龙口杯”、“李杜杯”、“回归颂”、“世纪颂”、“华夏杯”等全国诗词大赛中连连折桂,早已名扬海内。其潇洒风格,在长歌中表现的尤其淋漓尽致。歌行乃古体诗之一种,明·徐师曾《近体歌行》云:“歌行有有声有词者,乐府载诸歌是也;有有词无声者,后人所作诸歌是也。”今日之歌行,殆同古风。拙文《吟坛八病刍议》(《当代诗词》二OO九年第一期)曾陈管见:今日吟坛多有以长篇顺口溜而冠以古风之名者,篇中动辄“君不见”、“噫吁戏”,浅薄如此,乃不知古风为何物矣!或曰:“凡不受近体诗格律束缚者都是古风”,于是古风便成为不讲平仄的五言、七言句式的简单堆砌,全无古朴自然之风。实则古风与古诗稍异,亦可用长短句也,唯不同于绝句拘平仄,律诗定对偶,用韵或长篇到底,或数句一换。但要句法苍老,意格高古,不落时径。此须律诗熟后,学问广博,情思超迈,方可为之。换言之,古风是一种高难度的诗体,因其篇幅一般较大,所以要求务必精彩警策;其句式、用韵、承转变化甚多,故其规律性不易掌握,而绝非随心所欲之庸浅。每见所谓古风,或词句俚俗、生涩,或恒多律句、律联,或随意转韵,或毫无章法,或明显雕饰而音义不谐,或信口开河、蹈袭陈言、粗制滥造,竟使古风泛滥成灾、质量低下、面目全非。

唐宋以降,歌行渐失乐府诗之吟唱功能,与古风殊难区别,故后人将韦应物之《夏冰歌》、李白之《北风行》、杜甫之《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等视为古风之一体。而亚平之于此体,运用娴熟,游刃有余,每有所作,几臻化境。

其如《惠远古城放歌》:“君不见林公笔下边关美,格登山色伊江水。君不见惠远古城号角壮江声,羽书一夜传千里。我来吊古立芳洲,遥岑远目思悠悠。欲问林公饮马处,暮色沉沉一江秋。烽烟当年卷沙碛,平叛刀枪映日白。画角凝寒彻夜吹,马蹄翻飞掀霹雳。天兵怒气冲霄汉,逆酋授首伊江畔。九城环卫镇西陲,虎帐貔貅经百战。壮哉伊犁将军府,佩玉鸣鸾听歌舞。市井商贾聚如云,行人挥汗即成雨。更有诗酒助风流,迁人骚客尽西游。酒酣笔落龙蛇走,天惊雨乱湿边愁。此地林公曾驻马,闲来行吟夕阳下。长忆豪气满东南,烟灭灰飞虎门夜。难测天涯芳草路,唱彻阳关断肠句。蚊虻谁令负山多?精卫岂知填海误!身危犹自忧天倾,边声屡扰魂梦惊。俄人终为中国患,黑云压境挟风腥。铁蹄踏破伊江水,百年重镇一时毁。残垣野鬼夜相呼,白骨森森横旧垒。何处更寻钟鼓楼,黯然无语大江流。啼鸟也知家国恨,夜夜啼血满枝头。满枝头,恨难消,林公叱咤动荒郊。君不见古城城北林公手植立地擎天青棡树,枝枝叶叶风里雨里相摩相荡掀怒潮!往事如烟百年矣,我来正逢秋风起。伊江两岸气象新,游人误入丹青里。篱畔鸟啁啾,红果缀枝头。草低牛羊见,秀色满田畴。葡萄架下鸣手鼓,红裙花帽胡旋舞。舞到意兴遄飞时,一轮皓月江心吐。吁嗟乎!弦歌处处对圆月,从此不教金瓯缺。君不见当年林公遗恨化江涛,至今如怨如恸如泣如诉声呜咽。君不见吾今浩歌一曲东方红,日照江流汹涌澎湃沸如血!”

诗人从谪戍伊犁的林则徐入笔,面对边关美景,抒发怀古豪情。全诗浑然一气,章法森严。承转变化,匠心独运;句式变化,驾御自如;用韵变化,益显灵动。前后呼应,气脉相通;词句典雅,新旧兼容。窃谓怀古诗词,恒多感伤情调、激愤情怀,而是作不落俗套,新意迭出。当年遗恨,今日浩歌,气度恢弘,胸襟豁达。诗风沉雄清健,而潇洒兼之。

亚平歌行佳作夥矣,篇中恒多语近情遥、倜傥清新、洒脱不羁、超逸绝俗之句,诗如其人,诚谓此也。清人沈德潜有云:“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学识,斯有第一等真诗。”信哉斯言!

诗不是卖弄学问的东西,也不是探寻哲理的工具。所以清人张谦宜说:“诗要脱俗,须于学问之外,仍留天趣为佳。”且看《秋感》:

一片秋声鬓发凋,年来无计避喧嚣。儿听摇滚走猫步,妻试时装赶浪潮。

电视星追丑小鸭,茶铛香沸大红袍。而今保姆亦前卫,吃药减肥迷楚腰。

正如四季之秋,诗人已逾中年,时代潮流使人无法避开尘世喧嚣的影响。儿听摇滚、妻试时装、电视追星、保姆减肥都是生活细事,但一入诗人笔下,便觉妙趣横生。全篇用词通俗,明白如话,而末句“迷楚腰”三字却使人在忍俊的同时体会到寓雅于俗的妙用。

再看《郑州至昆明机上寄内二首》之二:

直上高寒试霸才,云边捕得夕阳回。入门妻子应刮目,拍翅我从天外来。

乘飞机回家乃寻常事也,作者却“吹嘘”“直上高寒试霸才,云边捕得夕阳回。”若非风趣潇洒之人,不能为此也。从知天趣之于诗,固然不可小觑。

·王寿昌云:“诗有三超:识见欲超,气象欲超,语意欲超。”余每语人曰:“亚平之作,见识超人,气象超凡,语意超逸豪迈。”由衷之言,绝非溢美。《新风集·王亚平卷》编者说亚平“用诗,喷发自己胸中汹涌的豪情,因此他的诗也就有了非同寻常的力量。”并列举以下诗句说明之:

长对俗流以白眼,但将热泪与红巾。酒边豪气三千丈,笔底深忧亿万民

                                                        (《迷离》)

荒江高卧钓流云,蜗战鸱惊了不闻。偶发长鸣空万马,时将健笔扫千军

                                                    (《五十初度》)

持竿万丈劲如弓,钓取江湖八面风明月入怀尘尽扫,偶然走笔夺天工。

                                                    (《五五自寿》)

霸气犹存芳草知,骅骝但等我来骑。西指吟鞭挥暮色,伊人应在水之湄。

                                                    (《六十走马》)

应该补充的是,这些诗句在豪情汹涌、襟怀博大、雄发感人的同时,自然也让人看到了亚平作品“见识超人,气象超凡,语意超逸豪迈”的特征,不期然而然的表现出潇洒不羁的主体风格。

亚平二00九年在《白公祠七首》之四中写到:

莫道斯文道不孤,巴山意冷笔全枯。又是荒寒风雨夜,新醅能饮一杯无?

诗前小序说“白公祠有二处,一在洛阳,一在忠州。忠州祠规模非小,而其名不彰,个中缘由,值得深思。”巴山意冷,雨夜荒寒,斯文之道孤矣!作者却殷勤动问:“新醅能饮一杯无?”蕴藉之情,殷殷于笔下。记得二00五年中镇社友雅集并州(亚平未莅会),在五台山采风之后,继赴阳城参加“陈廷敬诗词研讨会”,余因故未克同行。临别曾赋长句赠赴会社友,尾联有“凭君寄语陈廷敬,敢赴天山一醉无?”末句句式殆同亚平,而锋芒毕露,终不似亚平诗句蕴藉潇洒。风格之异,固个性使然。

万拴成先生在《王亚平诗词简评》中说:“亚平的作品各体兼善,尤长于词和歌行。他五言诗不多,...七言律绝清雄俊朗,特别是七律...极具沉雄顿挫之美。”拴成先生固知亚平者也,然亚平之七律,非止沉雄一格。其若遥和杨金亭先生无题十章,则情辞并茂,“亦忧伤,亦美丽,颇得玉溪风神。”哀婉之中,不失潇洒。爰不惜篇幅,引录如下,以供赏鉴:

其一:

孤怀烛泪旧曾谙,忍听阳关曲叠三。云海苍茫啼杜宇,情丝缱绻吐春蚕。

香山拾级赏青翠,湘水横舟忆湛蓝。长抚无弦琴上月,庄生蝶梦得详参。

其二:

栏杆拍遍短长亭,难解胸中未了情。几处莺歌春蕾绽,谁家云破月华明。

枝头红豆因愁发,天际奔雷挟恨鸣。逝者如斯长已矣,危楼独坐听秋声。

其三:

踏花携酒上层楼,独自凭栏品暮愁。锦瑟难消蓟北苦,琵琶欲拨洞庭秋。

采莲横笛吹红袖,寻梦开箱验石榴。风雨鹃声司马泣,无端齐压木兰舟。

其四:

怕叩空山雨后苔,凤凰琴响播余哀。窗前冷月缺难补,眉上愁云扫不开。

剩有叮咛分寂寞,恨无消息到泉台。清明时节荒原翠,携取轻寒入梦来。

其五:

又是浅斟微醉时,无医可治寸心痴。纷纷弄影花如雪,脉脉窥窗月似眉。

易水雁回寒入梦,湘灵瑟鼓夜投诗。离愁难理乱还理,且把秋红寄一枝。

其六:

从来才命两相妨,一别音容归渺茫。堪恨春芳无久碧,重温遗墨有余香。

清风杨柳梦难稳,细雨梧桐夜未央。纵不思量岂能忘,弦月如眉照虎坊。

其七:

拍岸秋潮寒不禁,谁家幽怨抚瑶琴。望中云破流星坠,波底光摇璧影沉。

疑月窥帘知梦窄,听歌怀旧悟情深。鹧鸪天暗孤帆远,独酌残杯助苦吟。

其八:

无望今生得再逢,砌成此恨一重重。月残海角焉能补,肠断天涯那可缝。

漫下画帘掩秋色,慵将彩笔写春浓。不眠长夜非关病,为听寒山一杵钟。

其九:

休道相思寸寸灰,且看紫燕送春回。红酥手草钗头凤,玉簟秋歌一剪梅。

洛浦惊鸿翠袖薄,瑶池晓镜绿云堆。最喜物华添媚妩,落霞孤鹜夜光杯。

其十:

稼轩豪气压当时,俯视须眉漱玉词。曾羡鲁齐多俊彩,今看蓟北挺高枝。

春心有托鹃啼血,蝶梦难凭蚕吐丝。千古无题奔后浪,义山锦瑟虎坊诗。 

杨金亭先生赏识亚平于二十余年之前,亚平长沐春风,不忘说项之德,对杨公素以师事之。相知之深,无出其右。其和杨公悼亡之作,深得原作精义。余乃不揣疏浅,试为月旦之评。姑以和诗之一,略陈管见,冀以一斑,得窥全豹。

此律极富深意,首联之“烛泪”取义“蜡炬成灰泪始干”,“阳关三叠”为送别之曲,因寓生离死别之义;颔联之“杜宇”啼声为“行不得也!”,“情丝”句化自“春蚕到死丝方尽”,故尔益增悲苦之情;颈联一转,回忆香山拾级,湘水横舟,往事如烟,物是人非,阴阳阻隔,人何以堪!尾联以“无弦琴”寓“悼亡”苦衷,其可悲者,唯在“蝶梦”之中始可晤对,寄意之深,非常人可及。是作用意幽深,化典无痕,词句清雅,对仗工稳。尤其二、三、四联之出句分别用上、去、入三声,注重声调变化,而避上尾之疵,倘非高手断难为此也。

其余九章,殆同此篇。唯格律谨严、句式变化、寓意深沉、措辞典雅,或有过之。其如“枝头红豆因愁发,天际奔雷挟恨鸣。”红豆因愁,奔雷挟恨,悲苦何极!“锦瑟难消蓟北苦,琵琶欲拨洞庭秋。”锦瑟琵琶,欲拨难消,缱绻之至;“ 剩有叮咛分寂寞,恨无消息到泉台。” 剩有叮咛,恨无消息,何其悱恻;“易水雁回寒入梦,湘灵瑟鼓夜投诗。” 雁回入梦,瑟鼓投诗,毋乃深沉;“清风杨柳梦难稳,细雨梧桐夜未央。” 清风杨柳,细雨梧桐,益觉含蓄;“望中云破流星坠,波底光摇璧影沉。”云破光摇,流星璧影,洵知典雅; “月残海角焉能补,肠断天涯那可缝。”海角天涯,月残肠断,非能补,不可缝,鼓盆之戚,刻骨铭心!尤其“红酥手草钗头凤,玉簟秋歌一剪梅。”一联,将陆游与李清照的两首凄婉之词组成妙对,匠心独运,而抒情效果,相得益彰。

·袁枚有云:“诗难其真也,有性情而后真,否则敷衍成文矣。诗难其雅也,有学问而后雅,否则俚鄙率意矣。”亚平诗词真而且雅,宜其有性情且有学问也!袁枚又云:“诗有大家,有名家。大家不嫌庞杂,名家必选字酌句。”亚平之诗词作品,因题材不同,其风格固有区别,或沉雄、或清健、或豪迈、或高远、或典雅、或缱绻,虽兼容各体,然其主体风格,一言以蔽之,潇洒而已。

行文至此,忽忆《离骚》有云:“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为避喋喋之讥,即以俚词作结:

塞外风尘方外烟,庐结滇南,缘结天山。殷勤情注武城弦,半显萧然,半显飘然。    传有修名学有渊,意接乾元,笔涌清泉。思如控鹤任盘桓,诗也翩翩,人也翩翩。(调寄《一剪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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